我在当当网上搜寻有关俄罗斯文学的书籍时,居室保洁13825404095忽然看到了一本书叫做《明亮的忧伤——重温俄罗斯》,作者是刘文飞。我被这个题目所吸引,立刻就添加到我的购物车里,买了下来。
我理解这个题目的涵义,也知道“明亮的忧伤”的出处。
最初我是在张铁夫译的《面向秋野》里,读到巴乌斯托夫斯基引用的普希金的这首诗:
格鲁吉亚的群山夜色苍茫
阿拉瓜河在我面前哗哗流淌
在凄凉中我感到一丝快慰
——这忧伤多么纯净
它全是为了你啊,我的忧伤……
在那一刹那,我的心有一种被攫住的感觉,瞬间的悸动,遭受到电击般的震颤。
我一时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。格鲁吉亚的群山和阿拉瓜河对我来说只是地理上的概念,毫无感性认识,甚至在地图上也找不到它们的标识。但这诗句却深深地感染了我,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,当我坐在来往于城区与镇区之间的公车上,望着窗外苍茫夜色中闪过的罗浮山一脉连绵起伏、青黛色的蓊郁丘陵,心里总是有这首诗的旋律在轻轻回荡着。
格鲁吉亚的群山离我所在的岭南何止万里之遥!为什么它能唤起我心中同样的忧伤、同样的凄凉?我又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库茵芝的风景画《第涅伯河上的月夜》时,同样在心中涌起过一阵庄严、肃穆、凝重的情感:被乳白色薄幕般的卷层云和高层云烘托出的那一轮亮银色的圆月啊,很早以前就在我童年时期华北平原的天空出现过,而且那时候我也一定是象现在这样痴痴地、忘我地、陶醉地凝望着的。我甚至记得那是一个凉爽的秋夜,刚刚连根刨下来的玉米秸杆一排排斜倚在农家临街的后墙上,在微微的夜风里散发着青涩的苦味。
这首诗在《面向秋野》中只引用了一段,我又去找完整的译诗来看。我找到的是查良铮翻译的《普希金抒情诗一集》(新文艺出版社1957年9月版),这首诗的题目叫做《夜的幽暗》:
夜的幽暗笼罩着格鲁吉亚的山岗,
喧腾的阿拉瓜河在我前面。
我忧郁而轻快,我的哀愁是透明的,
它充满了对你的真挚的怀念。
呵,它充满了你,只有你……
再没有什么使我的心绪痛苦或者烦乱,
唉,我的心又在燃烧着,又在爱着了,
因为——它不可能不去爱恋。
底下的注释里说:这是诗人再游高加索时写的诗(1829年,普希金时年30岁),他的心中深深怀想着1820年初来高加索时所倾心的М·Н·拉耶夫斯卡娅。
至此,这首诗的诗意我觉得已经完全理解了,尽管两位译者的风格和译诗的用语不太一致,但无碍于我对诗意的解读,也无损于意境的圆满、情怀的晓畅。
但是,令我困惑的是,为什么“凄凉”和“快慰”、“忧郁”和“轻快”这两种相互背离、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情感能够如此绝妙、如此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?而这种纯净的忧伤、透明的哀愁又从何而来?做何解释?而我所体验到的那种淡淡的忧伤,难道真的也能像汪剑钊说的那样:“从自己的内心走进普希金的内心,共同回忆他们精神深处长期承受的忧伤、痛苦和不幸。因此,她(阿赫玛托娃)能够清晰地捕捉到后者尚未写出的诗境,踏入诗歌诞生前的那种‘空寂’”?
阿赫玛托娃是俄罗斯现代著名女诗人,被誉为“俄罗斯诗歌的月亮”,与普希金这位“俄罗斯诗歌的太阳”一起,在诗的王国上空交相辉映。她遭遇坎坷,苦难缠身,一生充满了悲剧色彩,甚至一度被政治暴力剥夺了创作的权利。当夜莺的歌喉被黑暗之手紧紧扼住的时候,她不得不选择译诗和学术研究,以保持自己对诗歌的接触,并借以保存自己的思想。她以诗人非凡的、丰富的想象力以及敏锐细腻的诗意的触角,对普希金的作品做出了感同身受的解读和精妙深入的分析。
刘文飞的《阅读普希金》中,有一章的题目叫做“阿赫玛托娃:《普希金的<石客>》”,比较详细地介绍了阿赫玛托娃对于普希金作品的研究和解读。比如说她“以《奥涅金》中一段未定诗稿为依据,揣摩出了普希金无时不在的‘忧伤’”。尽管时代不同,境遇亦有所不同,但两位伟大诗人的心灵是相通的,这种无时不在的、灵魂深处的“忧伤”,也同样是诗人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之一。于是,她自然可以“清晰地捕捉到后者尚未写出的诗境,踏入诗歌诞生前的那种‘空寂’”,从而“追踪心灵运动的轨迹,完成前辈诗人未竟的事业。”
就在普希金被流放高加索时期驻足眺望夜色苍茫的群山之地,阿赫玛托娃写下了这样忧伤而美丽的诗句:
这里,普希金开始了他的放逐……
这里,山上的野草沁出清香,
只有一次,在那湖旁,
在悬铃木的浓荫里,在那个薄暮的无情的时刻……
在另一首题为“普希金”的诗中,她这样赞誉这位勇敢和智慧的前辈诗人:
有谁懂得,什么是光荣?
他用了多大的代价
才赢得这权利、天赋和可能:
对一切那么智慧和调皮,
对一切都敢讥讽……
(以上译诗选择《苏联三女诗人选集》,陈耀球译,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5月版)
是的,普希金诗作中对于权贵和专制的蔑视、讥讽,对于自由、尊严和荣誉的歌唱,是人所共知的。他相信:
那迷人的幸福,
将像星星一样冉冉升起,
俄罗斯将从睡梦中苏醒,
我们的姓名终将刻上那专制制度的废墟!
当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,他写诗告慰那些在西伯利亚暗无天日的矿井深处服苦役的战友们:
在西伯利亚矿井的深处,
请你们保持高傲的忍耐,
你们崇高的思想追求
和屈辱的劳役不会泯灭。
希望藏在黑暗的地下,
她是不幸的忠诚姐妹,
她将唤起振奋和欢乐,
渴望的时辰就要来临:
……
沉重的镣铐将会跌落,
牢房将倾塌,
——自由在出口喜悦地迎接你们,
弟兄们把剑递上你们的手。
(以上译诗选择刘文飞《阅读普希金》)
对于光明和自由的追求,普希金是无比乐观的。作为一个高傲的勇者,他讥讽权贵,也蔑视死亡。据说,在一次决斗中,他依然泰然自若地吃着手里的樱桃,而放弃了向对手开枪的权利。而作为一个天生的智者,他对生活的悲剧本质的认识、对于不幸命运和时时伺伏着的灾难的预感,使他的诗作处处充满了痛苦和忧伤。但这种痛苦和忧伤从来都不是绝望的、沉重的、阴暗的,而是充满对未来的希望、轻快的、明亮的,纯净的,透明的(我自己不懂俄语,无法亲身体验普希金原诗中的光明格调,但我从开头提到的那首诗的两种译法中猜测到,或许“明亮的”,“纯净的”,“透明的”这三个词,在俄语中是用一个词来表达的)。正如刘文飞在《阅读普希金》中“普希金的抒情诗创作”一章中所写的那样:
“诗人自己仿佛就是一个过滤网,就是一个转换器,使忧伤纯净了,升华为具有普遍意义和美学价值的诗歌因素。普希金自己在一首诗中说得好:
就让命运女神不为我纺织那金色的幸福时光:幻想中自有人间所有的欢乐!诗人比命运更高更强。”
在《阅读普希金》的另一章“弗兰克:《普希金诸题》”中,我看到了作为俄罗斯著名哲学家对这种“明亮的忧伤”最为精妙绝伦的解释:
“他(普希金)那就内容而言为悲剧性的诗歌,其形式不仅在美学上是完全优美的,以至这一完美仿佛遮蔽了其内容的深刻,而且,它还体现了他所达到的精神上的豁然:它闪烁着精神安详的反光”。
“悲剧因素与精神安详、智慧的恭顺和豁然心境的交融,这对于普希金来说是典型的,这也是俄罗斯精神的一个最典型特征。他的悲剧因素不是躁动,不是对生活的愤恨,而是一种淡淡的、和解的哀愁,一种明亮的忧伤。”
“普希金的忧伤是明亮的,因为他的心灵会永不止息地痛苦,永不止息地爱。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之美啊!”
写到这里,刘文飞感叹地说:“身为哲学家、欲对普希金的精神世界进行理性分析的弗兰克,终于也禁不住发出了诗一般的赞叹。”
读到这里,我也禁不住心中的感佩和崇敬,迅速拿起笔来,将这些如同被生活的重压锤炼、锻打成极细极薄的金箔一样“透明的”、“纯净的”然而又是“痛苦的”、“悲剧的”词句,划上一道曲曲折折的笔迹,如同我自己的灵魂,在被诗的火焰灼烧时升腾起来的那一缕缕、淡淡的烟痕和香气:它虽然卑微渺小,但因其精神的安详和心境的豁然,而又永不止息地去爱恋,因而同样渗透了“明亮的忧伤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