访我市漆艺非遗传承人代明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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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5-01-14 22:44

器物是不会欺骗人的。一层大漆一道打磨,开荒保洁13825404095亮莹莹的漆面折射出手艺人的心血与智慧。人们或许不会留意,一件漆器在漆艺人手里要经过胎体粗磨、髹涂底漆、面漆水磨、描金填彩、揩清推光等上百道工序,工期短则三月,长则一年,手艺人会在时光里静静等待,直到好物面世。

40年漆艺之路,代明峰是耐得住寂寞的人。从15岁天真无邪‌的小男孩到如今年华老去,他始终浸润在大漆的气质里,越发痴迷。

代明峰的漆器工坊坐落在濉溪古城。把人流如织的石板街甩在身后,拐进古琴声充盈的胡同,就见着了他的创作基地——民间工艺美术馆。建筑装修古色古香,环境清幽雅致。

老屋客厅改造成的陈列室俨然一个“漆器世界”。白墙钉上杨木格子,内置花瓶、箱包、茶具、笔筒、镇纸、妆盒、挂件、吊坠、手串……百般日用之器,琳琅满目。另有房屋两间,分门别类置放漆器制作物品。推开左侧小屋,一股温厚的乳酸味扑鼻而来,那是天然大漆的味道。

岁末,代明峰会提前备好来年需要的大漆。一桶2000克,价格昂贵,被他小心翼翼用塑料膜与旧报纸封住桶口。天然大漆呈乳白色,一旦长时间与空气接触,便会结痂硬化成块,因此,漆艺人最宝贝的便是这明亮如油的大漆。

去湖北恩施买毛坝漆,回来静置俩月,大漆便会分为上中下三层。通常最上层通透明亮的油面做透明漆,中层制黑漆,下层杂质略多常填补原木胎底缝隙。总之,每一滴漆的用处都要发挥到极致。

坐在办公桌旁,一条咖啡色围裙系上身,代明峰一天的工作就此开始。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及各式工具:砂纸、刮板、牙签、莳绘笔、调色板、丝瓜瓤,还有橄榄油瓶子里养着的毛刷。毛刷是用头发做的,十五厘米长,先刷上生漆压扁,最后用木块封装固定成一把实心刷。就像削铅笔一样,刷头磨光了,还可继续往后削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在木匠铺里,年轻的女孩子们都爱留着长发做毛刷。那时候老师傅们说,一把刷子,用一辈子都行。橄榄油瓶里的毛刷,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,陪伴着代明峰从青壮年到中老年,作用依旧如初。

大漆的气质温柔谦厚,带着东方的含蓄婉转。之所以称为“大”,是因为它的包容性,可含纳不同品类的事物,木、竹、皮、布、骨、角、陶、瓷、银,皆可做胎成器。年过半百的代明峰,常年浸泡在大漆里,个性也逐渐向大漆靠拢。他身材微胖但面容坚毅,目光平静。当我叫他“代老师”时,他立即阻止,要我称呼“师傅”。

“就一个手艺人而已,没必要拔高。”一句朴实的话,让我觉得意外。工匠派头何在?在形体,在眉眼,在谈吐,在对陌生人的尊重。

黑色漆灰沾满指甲缝,属于漆艺人的印记在代明峰手上显露无遗。周而复始与漆相处中,他早就摸清了漆的脾性。若做透明漆,要三十天不断搅拌将生漆“炼熟”,等到盛夏高温,晒几个太阳便有了半透明的形态。

制作漆器是一件磨性子的事情,每一道工序都需要极具耐心。代明峰想起爷爷代金荣当年的话:“急性子磨成慢性子,慢性子磨成‘死皮’”。老屋宁静幽远,古琴声从窗外飘进,漆艺人漫长的岁月里都在慢慢地磨,磨漆器,磨时光,磨技艺,淬炼心性……

慢,的确是漆器最明显的特质。细细算来,代明峰一年不过只出漆器三五件。因漆器工序繁复,每刷一次,要阴干一次,打磨一次,急不得分毫。

原木胎底刷上一层大漆,在杯口杯底处裹上一层棉麻或夏布,增强木胎强度和稳固度。继续上漆、打埝。匠人的巧手在胎骨上闪展腾挪,堆叠出高低不同、疏密不同的突起,于荫房阴干后,方可以砂纸打磨。木胎经历“三灰三磨”,砂纸精度由粗至细,水磨之后,胎底逐渐出落成水灵的模样。在代明峰眼里,打埝是制作漆器中最为浪漫的工序,不同的凸起形成变幻莫测、宛若天成、独一无二的纹理,所以每一个器物都是不可复制的工艺品。“一半人为,一半天成。该过程,就像你们年轻人现在喜欢说的,开盲盒。”

史料记载,漆器是一种实用与审美兼具的器物,我国漆器最早出现可追溯到8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。河姆渡遗址出土的朱漆木碗、良渚遗址出土的嵌玉漆杯、跨湖桥遗址出土的漆弓都在诉说先民使用漆器的悠久历史。

代明峰与漆器的缘分,起源于他的少年时期。1985年春节,代明峰踏进祖辈开办的木匠铺,做学徒。

“天下谅无双,人间疑独绝。”吟诵着郭沫若对漆器的赞誉,代明峰脑海中浮现出初次接触漆器的场景:一件件或高贵或雅致或内敛的物件静静地摆放在木匠铺的柜台中,各种色彩相互交融,肆意流动,在冬日暖阳的光影中充满活力。

“看着它们,心里十分熨帖,内心像火苗被点燃一样,照亮了我心中对传统手艺的喜爱,指引我接下去的人生之路。”代明峰回忆,爷爷直言,学一手漆器技能准没错。到时父亲可以做木胎,他做漆器,两项技能相得益彰。

学艺之路,除了沉浸于漆器工艺之美,“受罪”是代明峰难以忘怀的记忆。漆艺行内有句话叫“漆咬”,意思是人体对漆酚有过敏反应。头两年,他的脸、手、胳膊起满了“扁皮疙瘩”,奇痒难忍,严重时肿得眼都睁不开。

成为学徒后,长达一年的时间,代明峰都在学一件事——刮灰。遵循着老一辈手艺人的传统,他清楚谷雨时节最适合做色漆,气温在20-25度之间,湿度达到50-65度范围内,正是得天独厚的条件。

色漆是在大漆中加入矿物颜料粉末,如朱砂、孔雀石等调制而成。在色料与漆充分混合后,放入铺了薄薄一层的卫生纸中,过滤出其中的杂质,方可使用。代明峰多调制常见色漆,如红漆、黑漆、黄漆以备不时之需。诸如其他色漆,一般临时需要再做调制,以免浪费。

木胎经几次打磨后,才可上漆。底漆、中漆,每上一层漆都需要等待时日阴干,之后再做打磨。如此四十多回,才能以珠玉螺钿做装饰。砂纸磨出漆面下的螺钿模样,同样是一件极其磨性子的事。代明峰磨穿过一只漆红双鱼杯,银片的颜色明显与周遭形成差异。这意味着这道工序废了,他又得重新给双鱼杯上漆,等待阴干后再打磨。

兴趣是一个充满魔力的东西,它的魅力可能让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。代明峰在弥漫着熟悉气息的工作室里,见证了一件又一件漆器的诞生。那些双手推擦出来的光泽,映照出手艺酝酿出来的味道。在日复一日埋头劳作中,手艺人感受到了与古时漆艺人的对话,找到了如琢如磨的漆器身上纯粹质朴的美。

从木质凡胎到温润如玉,代明峰喜欢熬时光一般地等待一件器物出炉。漆有耐酸防腐防蛀之效,为木身添上了一份恒久的保质期。烈山区花山公园遗址出土的漆器残片至今仍然纹饰斑斓,几乎跨越时空展现了属于漆的魅力。

代明峰喜欢尝试。脱胎做漆盘,先做出造型设计,将麻布、漆灰间错覆上几层,待阴干固定成型,再涂漆并做细节装饰。窗外的落叶捡上几片,同样以棉麻贴覆,阴干后撤掉树叶,叶子的造型就留在了布的身上。

2010年,代明峰在广东省揭阳市深造时,还试图打破传统孔雀羽毛的做法。在贴锡片与手绘之外,他在木板小样上撒漆粉做出羽毛的蓬松模样。掌握颜色的自然过渡,是漆器装饰上很考手艺的一道工序。代明峰曾在下课之余报班学美术,在色彩上练出了敏感性。

在祖辈的木匠铺待了四百个日夜后,他开始研习装饰技法,堆漆就是这期间跟着祖辈学到的手艺。黑漆大瓶上堆出片片花瓣,轮廓分明。一层大漆厚度薄如发丝,无数次堆积方可显浮雕之效。

打磨上漆,循环往复,漆器的样貌才大体呈现。同样的工序做了四十年,代明峰并没感觉疲倦,当最后一道工序提上日程时,一年的等待开始显现成果。

丰收的喜悦在抛光之后,漆器逐渐露出光泽感。明朝黄成在《髹饰录》中提及,推光如“玄玉”,退光如“乌木”,说的正是漆器抛光。“贼光太假,温润才真。”代明峰常拿棉絮轻轻擦拭漆面,待滑腻时,手指肚蘸上面粉、花生油再与漆器直接摩擦,抛出最后一道光。

“造型独特、纹饰飘逸、色彩绚丽是漆器最具代表性特征。”代明峰拿出两件在省市工艺美术展上荣获金奖的作品:一套木胎红金食盒与一组脉络脱印红手镯。

聚光灯下,这些个漆器美得令人赞叹,色旖旎鲜艳,质温润细腻,平滑如镜的表面蕴含色调层次丰富的肌理,复杂而有张力的纹理在方寸之间无限延展,尽显“材美”与“工巧”,远看或近观,都能赏到不同的景致,得到别样的感受,但无论怎么变化,作品中所蕴含的情感最终都指向简单、热烈、愉悦与豁达。

髹漆百层,光阴半载,时间从不会辜负漆器匠人的沉着与细致。代明峰还能记得学成后做的第一件漆器——石榴脱胎漂流瓶,他曾对着白描稿子刻花样,生硬的线条至今记忆犹新。近半个世纪过去,漆器的工艺手法他早已烂熟于心,唯独对待漆器的喜欢依旧如初。

以漆为名,传工匠巧思与技艺;以器为系,承世代情怀与记忆。在如代明峰一样的漆艺人这里,漆器是与生活接轨的日用之器,从历史中走来,于岁月中沉淀,经历千年传承至今,古老的漆艺正在不断融入当代,走向更加灿烂的未来。他坚信,漆器可居宫廷,也可江湖巷陌。

通讯员 小亮/文 赵杰/摄